我的老同学张秀银老师发来信息。原来,她在监考时发现,拙作《甥舅俩》入选高中语文试卷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张秀银,是我在邯郸学院英语系读书时的同学。她喜欢阅读,颇具理性思维。当年,我写出作品,必请她过目。而她,稍许深思,摇头晃脑,总能说出一二三四。毕业后,她分配到魏县一中教书。恍然间,三十多年了。
这篇小文,发表于去年年底的《光明日报》。
创作时,确也颇多用心。
文中的甥舅,是著名的王安石与曾巩。
关于他俩,我们只知道同列“唐宋八大家”,却不知道他们的亲密关系,更不知道他们的人生与命运,还有那么多的瓜葛呢。
甥舅俩(散文) 李春雷1000年前的今天,曾巩三岁,王安石尚在襁褓。
彼时,他们都还是婴幼儿。可是,几十年后,他们出类拔萃,双双成为时代的人杰;1000年后,大浪淘沙,他们更是一同置身历史的巨人。
前些天,我到抚州采风。
不能不说,近代以来,江西被许多人低估了。其实,从唐宋到明清,江西的经济和文化,始终称雄南方。比如文学,直堪与江浙媲美。
文学史上,真是奇怪呢。大师巨匠总是比肩携手、迤逦而出。
唐宋八大家,宋有其六,江西四川各三。四川三人是父子,江西三人则是师生。特别是两位学生辈的王安石与曾巩,不仅是同乡,是朋友,还是甥舅。
的确,曾巩的姑姑,是王安石夫人的奶奶。
而且,他们还是亲上加亲、亲里套亲:曾巩之妹是王安石弟媳,其侄媳是王安石侄女;王安石妹妹的婆母,又是曾巩堂姐。
不仅是亲戚,更是好朋友。
两家是世交,曾父与王父是同学。王安石得遇欧阳修并受到赏识,缘于曾巩的介绍。而王安石对于曾巩文章,更是倍加推崇,其祖母、父亲、母亲、岳父去世后,皆由曾巩撰写墓志铭。
虽是好朋友,追求与风格,却又完全不同。
政治上,王安石胸怀天下,锐意变法,敢吃螃蟹,敢闯禁区,大刀阔斧,舍我其谁;曾巩则属于保守派,身处基层,兢兢业业,踏踏实实,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,是一个标准的勤吏。
文学上,也如此。
王安石为了实现政治理想,强调文学的现实功能:“所谓文者,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。”其散文雄健简练、奇崛峭拔、笔如刀锋,字字点穴,如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》《答司马谏议书》《褒禅山游记》《伤仲永》等。尤其是《读孟尝君传》,不足百字,却否定了历朝观点,实属千秋名篇。
曾巩的文风集司马迁、韩愈之长,古雅本正,温厚典雅,章法严谨,无论叙事、议论都冲和平淡、委曲周详,开阖、承转、起伏、回环皆有法度。其代表作有《墨池记》《赠黎安二生序》《王平甫文集序》《越州赵公救灾记》《道山亭记》等。
对于彼此,两人都有着精准的认识。
王比曾小两岁,走上仕途却超前十几年,政治经验更丰富,观人识才最老辣。他虽然称赏曾文,却又看到了其弱点,遂在早年的赠诗中明言“借令不幸贱且死,后日犹为班与杨”。这句话,简直就是对曾巩人生的预言和定位:不适合官场,却可以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文学家。
而曾巩,也同样如此。宋神宗召见时,询问王安石的缺点。曾巩直言“吝”,即执拗、小气之意。这个评价,可谓一针见血。后来,王安石有一个公认的外号“拗相公”,正是“吝”的另解。
但他们,根本上相同又相通。
因为都是君子。
的确如此。两人虽是亲戚加朋友,但王安石身为宰执,从未提携曾;曾巩身为下属,并未攀附王。他们各自坚持自己的政见,互不妥协。政见不睦,徒说无益,那就不见面、不争吵。许多年,他们甚至中断联系。但是,从未互相攻击,只是保持沉默。
沉默中,沿着自己的路径,走向各自的高峰。
王安石,委实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。一介文人,却又通透政治,并主导了中国历史上继商鞅之后的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。虽然失败,却为中国政治文明留下了巨大财富。而曾巩,仕途清淡时,在文本上更加追求,揣摩参悟,几近极至。
他俩和老师欧阳修以及文友三苏一起,高擎古文运动大旗,提倡散文,反对骈文,力抵萎靡文风,坚持文以明道,使中国散文正本清源、蔚为大观,从而改变了文学史。
就这样,烟云散尽、落日辉煌时,他们又走到了一起。
元丰六年(1083年)春,曾巩扶母亲灵柩乘船南归。王安石特意迎到江边吊唁。此时,曾巩已病重,到达江宁后便卧床不起。那段日子里,王安石常常探望,执手倾谈。两位老亲戚老朋友,像少年时那样,相好如初。
不久之后,相继谢世。享年呢,都是64周岁。
真是一对相爱相隔、不弃不离的甥舅俩!
不要以为去世,一切就结束了。
远远没有。
诡异的是,他们又都同样被历史误会。
从南宋至元明清,王安石变法被基本否定,甚至被视为奸臣。按照传统评价,变法有“急政”或“苛政”之嫌,引起激烈“党争”,导致北宋亡国。有人在评判两宋时,将王安石与秦桧并列:“国家一统之业,其合而遂裂者,王安石之罪也;其裂而不复合者,秦桧之罪也”。
转机出现在近代。国人面对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,急欲变法而富国强兵,遂开始重新认识王安石。
史学家称,王安石变法,是人类思想反抗的文明成果。正是这些成果,才使人类有了摆脱野蛮统治的可能和方向。由此,王安石被称为“千古一相”。
曾巩之文,最初并没有被格外重视。直到明初,文坛才开始将其列入唐宋八大家,但排名最后。进入清代,最富影响的桐城派作家群,更注重“义法”,遂将曾文奉为楷模。康熙年间出版的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,共选录文章316篇,唯一入选超过百篇的作家就是曾巩,计128篇,数量远超其他七人。
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曾文,那就是“纯”和“正”,亦即“义”和“法”。前者是指主题,后者则是指章法。
天下人作文,大都是随意写作,少有得法,缺乏专业。的确,自古以来,文法无迹,仿佛羚羊挂角、老虎吃天,极难操作。而曾巩之文,有法有道、有板有眼,虽无韩潮欧海、苏轼天才,但更扎实、更大众、更实用、更可效法,恰似诗中杜甫、书法二王,是可学可追的宗师。
经过几百年的时间淘洗,这甥舅俩,最终都成为历史甄定的巨人。
他们去世九百多年后,我来到抚州,瞻仰先贤,拜谒文宗。
那一天,武夷余脉,群峰青翠。天上白云悠悠,似慈颜、如笑眼。雪亮的阳光,香甜的清风,都鲜鲜地围绕在身边。
这就是原汁原味的时间,这就是徐徐流动的历史。
眼前的世界,繁华且嚣闹,似一汪波动的大海,如一场无终的大剧,更像一株苍翠的大树,春夏秋冬、青青黄黄。所有人,都是一片树叶或一枚小果呢,暂时栖居在这株屹立洪荒的大树上,蓬勃着、摇曳着、梦想着、成熟着、凋谢着、永恒着……
日月无语,天地有心。
唯有时间,是宇宙间沉默的、永恒的帝王!
(发表于2022年12月30日《光明日报》副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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